柏林特稿:《空山異客》 一入青山歸露草

《空山異客》(原名:山鬼) HAF 2015 電影計劃 入選第67屆柏林影展Panorama 單元

導演:楊恆    監製:楊城

從《檳榔》到《空山異客》,楊恆的四部片子都是發生在湘西山水之間。他不僅出生於此,也潛居與此。從《檳榔》裡的少年到《那片湖水》終於生子的青年,縣城的人們像落了日頭的夜,鮮少提問,懶散而平靜。故事不由什麼驅動,任由生命的空虛自己發酵。得之後才說空,何必喲。人無意義自流轉,與背景裡的天地山水螻蟻一個樣。
《空山異客》原名《山鬼》,後查辭源,一說,鬼為歸也。「精氣歸於天,肉歸於地,血歸於水,脈歸於澤,聲歸於雷,動作歸於風,眼歸於日月,骨歸於木,筋歸於山,齒歸於石,油膏歸於露,毛髮歸於草,呼吸之氣化為亡靈而歸於幽冥之間」。問楊恆《空山異客》講了什麼,他說也就是一個中年男子回鄉。倘若真能化歸,有自然為其引路,豈不是仙人之事。但現世的山關難度呀。就是有意歸去,也被時間隔在不可度之處。行人不知趕往何處,趕別人的紅宴或白宴,誰料到自己被偶然擊倒在地。但倒下的幻影,也是肉體的迴聲——

HAF:和我們說一說《空山異客》的由來吧。

楊恆:我的上一部片子《那片湖水》是在湖面上拍的,因為在湖面上拍得有點煩,那時就想拍一個在路上的人(笑)。《空山異客》裡面也有一個湖邊,我很早就去過那個湖,一直很喜歡,就很想在那兒拍點什麼東西,這是我寫這個片子最開始的一個出發點。兩個因素結合在一塊,就有了它。

HAF:和《那片湖水》的湖不是同一個?

楊恆:不是。這個湖我在拍《那片湖水》之前就去過。那是一個水庫,很漂亮,平時基本上沒什麼人。但是《那片湖水》我覺得不適合在那拍,它適合在這個片子裡出現,因為它跟山區的區別很大。這個片子里大部分都在山里面拍,唯一的有一點點湖水的是關於愛情的部分。但也不在湖面上,只是在堤壩上。所以它只是一個背景,很久遠的背景。但觀眾未必這麼看啦(笑)。

HAF:你之前三部作品裡的主角一直生活在小鎮裡,也沒什麼慾望離開。這次怎麼會想要拍一個走在路上的人?

楊恆:因為我覺得,人有時候在回望自己的過程裡面,其實就老是在走路。當然這個走路的過程不是特別好表現。之前拍了三個電影,都是成長過程裡一個一個的階段。所以我就想,在我這個年齡,有沒有可能做一個跟原來有一點點區別的東西。

HAF:是一個什麼樣的故事?雖然我覺得故事對你來說可能並不是那麼重要。

楊恆:對。不是很重要。其實我也是剛剪完、調完色,可能還要繼續調整。雖然故事並不強,但還是有一個故事。講的是有一個人回鄉,開頭就被人殺了。整個電影就是說這麼一個事兒。正常去看就是一個中年人回老家的事,但也有的觀眾可能會認為這個人其實是一個鬼魂。其實我並不想強調這個故事,我是想強調這個男人和這些人的一個關係。他之前為什麼要離開,但其實他之前為什麼要離開也不是一個重點(笑)。

HAF:看你之前的片子,人物生活的狀態都似乎是不知因何而起,不知因何而終。

楊恆:對。我覺得人終究還是挺孤獨的。我喜歡那個狀態。每個畫面裡面有那種情緒在的話,我就覺得是我想要的東西。其實故事,或者人物出走的原因,它們都不重要。但那個空間和每一場戲給觀眾帶來的氣氛,我比較看重。我切分鏡頭的時候很少,但這個電影裡面會有一些切分鏡頭。原來我是一個鏡頭一場戲,現在有些地方會有剪輯,比方兩個鏡頭、三個鏡頭,但我還是保持了原來的習慣。原來攝影是我怎麼說怎麼做,《檳榔》是我自己拍的,《光斑》是《白日焰火》的攝影師董勁松拍的,《那片湖水》攝影師基本上是執行攝影。這次呂松野作為攝影指導參與進來,所以和我原來的片子還是不太一樣。呂松野也很好,雖然他發揮的空間不像他在別的電影裡那麼多。我喜歡的東西有時候不是特別能表述清楚,比方這個場景,這個畫面,我們得相互習慣。但他還是給這個片子提供了很多幫助,我也學到怎麼和別人合作完成一個片子,包括演員。

HAF:場面調度和鏡頭我們待會聊,現在還是先回到故事上來,我感覺《空山異客》有一點比較突出的是它的時間性。主人公老六、老六的哥哥和朋友都死了,而老六也會有意識地回首過去,時間的終結意味變得非常迫切。

楊恆:原來三個片子更多是個人的感受,現在的片子有一個小的社會在。因為我覺得死亡是一個正常的事,在我的理解裡面,每個人在裡面其實都死了。唯一沒死的可能就是寶寶,他哥哥的孩子,我沒有給去哪了的交代。他前女友的出走也是一個死亡的狀態,因為她永遠不回來了。如果你有一個人永遠見不著,其實那個人對你的意義就已經死了。

這個片子想的是一個社會,但我不想把它限定為一個農村的社會。每個人在一個社會狀態裡都會接觸到這些人,在城市裡也一樣,有朋友有家人有戀人,他們總有一天也會死亡。在這個片子可能更極致一點。比如他哥哥是因為身體有病,朋友是因為生活的壓力。我覺得跟前三個片子有一個明顯的區別是,它關注了一些身邊的人和事。身邊的每個人,雖然鏡頭不多,但會給觀眾一個暗示,他們是怎么生活的。老六隻是一個線,把這些人都穿在一塊,構成一個小的社會,這是和之前區別比較明顯的。

HAF:在你的片子裡,人和人之間的交往總是淡淡的,但那裡面又有一種變化的張力。

楊恆:我可能自己對人和人的人際關係也不是特別明白。所以我是按自己的一個方式去處理人物和周圍的人的關係。包括我和我家人、朋友,平時也沒那麼多話。我覺得有時候人和人之間真的是靠一個感覺,不需要很多表述。所以我也是有意識地去找一些場景去表現兩個人已經很熟了,不需要很多台詞去鋪墊的一個狀態。他就是她前男友,她就是他前女友,兩個人在一起很多東西就是順其自然的。兩個人見面不會有那麼多其他電影裡那種正常的溝通。

這個人回來了,見他的朋友、前女友、哥哥,一系列的人。當然好多電影裡面也有這些事,但我不是特別喜歡別的電影裡那種人和人交流的常規處理方式。我習慣遠遠地看。我的電影景別很大,這可能也跟我原來是做平面攝影出身有關,喜歡大景,不喜歡特別近的景別。人的台詞也不多,肢體語言比較豐富。雖然可能有人說看不清演員的臉,但他們做的一些事兒讓我們有想像的空間。

在電腦、手機或者電視上看的話,可能沒什麼效果,在大銀幕上感覺會特別不一樣。從這個方面說,《空山異客》和我以前的東西還是有一定的聯繫,但在故事上,有一點點的區別。但你看完了以後也可能會覺得區別不是那麼大(笑)。

HAF:怎麼想到引入「山鬼」這個意象?

楊恆:在《楚辭》裡面有山鬼,沈從文小說裡也有,也有畫家畫過,但那個山鬼是一個女性化的角色。寫劇本的時候寫著寫著就把這些東西聯繫到一塊去了,一開始沒有這個題目,寫完了之後我發現這個題目比較適合。本身農村還是一個山區,好多地方有神秘氣息在。我個人覺得它其實不是具象的,而是一個跟靈魂很貼切,精神上的東西。山鬼從某個角度可以理解成一個人對人生的態度,一個在精神層面去找自己的過程。

HAF:所以並不是說這個人死了之後變成山鬼,而是他回到家鄉,就像一個孤魂野鬼遊蕩在這個地方。

楊恆:對。他和任何人都是有距離感的,和他的家鄉,他的朋友,和外界,他其實也找不到自己。所以山鬼其實是一個慢慢找尋自己的過程。寫到最後我覺得他被殺是一個很正常的結果,他不太能找到他自己。因為去找自己的過程就有點荒謬。

HAF:劇本有兩個和尚,對這個角色的設定出於什麼考慮?

楊恆:在這個劇本里,和尚是他的小學老師。他有兩個意義,第一從現實的角度,他是家鄉的一個變化。一個精神狀態的對入世、出世的態度。他的老師也不太能給他更多的指導。但我不太想把他弄得特別抽象。因為我的電影本身形式感很強,我不太想加深這種形式感。所以它有一種智慧的象徵,他能帶給他一些什麼。第二,從劇作的角度,他的老師會談到他的家庭,也會給觀眾一個解釋他為什麼沒有父母。

從精神角度來說,中國人挺缺乏信仰的。他其實找不到自己。故事裡面有一個小和尚,看見了佛祖後,從此不說話了。他就對這件事很懷疑,於是去問小和尚,你真的見過佛祖嗎。小和尚永遠是不說話的,這個和宗教的空和無也有關係,裡面會有很多提問,但是沒有答案。宗教信仰會引發很多問題,可能觀眾會慢慢思考。我的片子其實故事性不強,好多時候需要觀眾去參與解讀。你看了之後會覺得這個故事沒有那麼重要。我的鏡頭很長,在電影院看畫面的時候觀眾會慢慢溶到空間裡去,忽略發生的這個事,而注意到空間裡的人。這個是我喜歡的。這其實跟中國古典國畫有類似的地方,人特別小,置身於大山、河流之間。我覺得自古以來,我們的文化和環境、空間的關係特別緊密。但我們現在做電影,其實比較具象,很多當代的中國電影喜歡把小縣城做得很有紀實感,我比較迴避這個東西。我喜歡比較乾淨、舒服,不是說要優美,而是那個空間要有意思。

HAF:嗯,你的場景裡細節非常細膩,並且因為你對空間的意識,環境和人物之間有一種呼應和映襯。我留意到《檳榔》里基本是定鏡,情境在這個景框裡自己生滅。而《那片湖水》出現了一些搖鏡,路人和主角的區別在一個更開闊的環境裡被消彌了。在《空山異客》裡會看到什麼新的變化嗎?

楊恆:其實都是順其自然。我不是一開始就想好是固定還是搖拍。《空山異客》裡面有運動軌道,但速度很慢,不太能覺察到。我之前不會太過於設計。在現場,我覺得這個東西更舒服,就會這麼拍。就是一個感覺。在劇本做出來之後,我大概能看出來它是一個什麼樣子,我不太想把每一個鏡頭畫出來,因為我還是想在現場有一個新鮮的感覺。在那一個瞬間,它可能跟我想得不太一樣,可能光線、演員的狀態,很多方面的原因使我覺得那麼拍會更好。

HAF:演員仍然是非職業演員?

楊恆:對,男一號從來沒演過戲,男二號是《檳榔》裡面的小黃毛,叫梁宇,現在長大了。女演員就兩個,戲份都不多。

HAF:但你的電影演員演出狀態都特別棒,讓人覺得他們就是角色本身。你怎麼讓他們去進入狀態?

楊恆:其實他們不太懂這些人物,我會排練。當然這個過程比較繁瑣。因為他們不是職業演員,不太能理解人物為什麼要這麼做,而且有些行為是他們平時不太會做的,所以有時候會晚上提前排練,和他們溝通。溝通很重要,但這種溝通很少,沒有那麼多條件。其實我和他們都不是特別熟。我盡量找他們性格里和角色相似的地方,他們可能覺得自己不這麼想,但我是覺得有相似的那種可能性的。

HAF:那楊城我們來聊聊製片方面吧。現在的投資方是誰?

楊城:是我朋友閉善益的一間新公司,叫一啼影視。他是學電影的,其實也是個導演,這次我請他來做出品人、製片人。這種有過電影專業學習背景的人溝通起來比較容易。他知道這個東西的價值是什麼,不會貶低它或誇大它,不會想成另外一種東西,也不會覺得商業價值不高就不值得做。所以這次沒有什麼溝通成本。

HAF:找錢的過程是不是很辛苦?

楊城:肯定不會多容易,我覺得太容易找到錢也未必是什麼好事,這個曲折都是正常的。我覺得前面找錢的曲折總好過電影拍得不好,或者拍完之後沒有任何動靜要好。前面的曲折不會影響到創作本身。

HAF:現在在找其他資金嗎?

楊城:對,一是想將投資風險分攤掉,二是後面宣傳發行也需要投入。

HAF:這部片的製片方式和之前有什麼不同嗎?

楊城:其實大體還是差不多,無論是前期籌備還是拍攝。無非是製作水准上去了。器材和後期製作方面會有一個比較好的條件,以及導演等主創有一個合理的片酬,這也是一個進步。

HAF:你在現場製片嗎?

楊城:我去了幾天。但導演不讓我多待,因為我挺能吃的,要多花錢(笑)。錢不多,我也沒必要一直待著,楊恆是經驗很豐富的導演了,整個劇組也不大。

《空山異客》工作照,左一為攝影呂松野,左二為導演楊恆
《空山異客》工作照,左一為攝影呂松野,左二為導演楊恆


HAF:有燈光組嗎?

楊城:這次基本都是用自然光,室內也盡量找有自然光的,加上一點日常照明。

HAF:參與HAF後有什麼經驗可以分享的嗎?

楊城:在HAF挺有收穫的。首先它讓項目有一個亮相的機會,讓外界包括電影節知道我們在做這個。在跟別人聊的過程中我們也會更清晰這個項目的定位,知道自己做不了什麼樣子,或者不能做成什麼樣子。現在也受到HAF持續的關注,我們很高興。

參與過很多創投之後,我自己也有一個反思。我發現很多去創投的項目有時候還只是一個想法,沒有劇本,並且導演和製片人也沒有那麼成熟,項目可能在想法、梗概階段還不錯,然後有很多公司表示很有興趣,就會開始花很多時間挨個聊。但最後可能劇本寫不出來,這個項目就消失了,之前的溝通就變成副作用了。我看到很多這種例子,我自己參與的項目也遇到過這種情況,所以我現在對報創投非常謹慎,除非我已經非常有把握這個東西一定能做出來,不然我不太願意去報。今年我一個創投都沒有報,因為我覺得還沒有特別合適、有成熟度的項目。我們這個項目當時去HAF的時候叫《山鬼》,看起來像個驚悚片,吸引了很多大公司。如果沒有經驗的人,可能真的會聊好多次,但最後發現大家想得完全不一樣。

HAF:你覺得今年的藝術片投資環境有沒有改善?

楊城:我覺得階段性地有一點改善,但不能說明資本真的喜歡這個東西,或者有這麼多的觀眾去看。從某種程度上說,很多人是從電影產業的泡沫中受益的,但它可能不是本質上的改善。因為電影投資受供求關係影響,本質上的改善還是要看是不是真的有更多的人想看這類片子。如果愛看這類電影的人並沒有變多,可能還在變少,特別是在歐洲,那不能說它有一個實質性的改善,只能說這是中國電影發展的一個階段性的現象。因為又好又賺錢的項目沒有那麼多,但是很多公司總是要做出事情,所以會挑風險最小的項目,藝術片就有更多融資機會。但我們要有危機意識,只有我們變的更有創造力,機會才會一直存在。

HAF:期待什麼時候做發行?

楊城:先看電影節的消息,國內會正常送審,如果一切順利的話,就期待明年上半年上映。


楊恆,土家族人,2001年北京電影學院畢業。2002 年開始獨立編導個人作品。電影作品《檳榔》(2005)、《光斑》(2006)、《那片湖水》(2013)先後參加釜山、南特、香港、溫哥華、鹿特丹、布宜諾斯艾利斯、台北、慕尼黑、莫斯科、聖保羅、全州、悉尼等多個國際影展並獲重要獎項。其中《檳榔》獲2006年韓國釜山國際電影節新浪潮獎、2006年法國南特三大洲國際電影節新導演獎,以及2007年香港國際電影節「國際影評人聯盟獎」。

楊城,2007年畢業於北京電影學院文學系,獲碩士學位。後曾任天畫畫天影業總經理、製片人,勞雷影業副總經理,中國獨立影像展策展人、藝術總監。作為製片人參與的主要作品有《告訴他們,我乘白鶴去了》(李睿珺導演,2012 年)、《唐皇遊地府》(李珞導演,2012年)、《家在水草豐茂的地方》(李睿珺導演,2014年)、《我的春夢》 (郝杰導演,2015年)等,還曾出演邱炯炯電影《痴》。2016年12月創辦獨立製片公司哪吒兄弟影業。

source: HAF香港亞洲電影投資會